【序章】等待
將燉煮完成的蔬菜濃湯盛進碗中,再將分配好的分量與其他料理置於桌面上。
簡單幾道煎炒料裡加上今早鄰居送的新鮮麵包,花費約二十分鐘的午餐是不失營養及美味的簡便食物。
維斯滿意得看著三人份的食物,看似簡單純樸的料理其實並不如想像中簡單,剛落居在這處偏遠農莊時,他花了兩個半月的時間才學會如何使用現採蔬果進行料理,在調味上同樣也下了不少功夫。若不是住在隔壁的熱心大嬸願意幫忙,恐怕他們現在都還吃著難以下嚥的食物。
想起剛開始時常打破雞蛋、煮壞蔬菜的自己,維斯幾乎想給自己一番稱讚。
他一面收拾使用過後的環境,一面對餐桌旁的窗戶外大喊:「麥伊,吃飯時間到囉!」
一會兒後,窗外傳來年輕的響亮聲音回答:「我馬上回去。」
那是在田裡幫忙除雜草的弟弟、麥耶爾的聲音。
麥伊是對方自幼起就有的小名,話雖如此,真正知道這個名字且頻繁稱呼的人並不多。麥耶爾的年齡與他相差七歲,今年二十歲的對方有著能夠讓所有人產生好感的憨厚、天真性格,腳踏實地、認真行事是麥耶爾最大的優點。
也因為如此,維斯不時會擔心對方會不會被居心不良的人拐騙,雖然兩人現在住在農家,不表示不會有人看上麥耶爾善良的性格行騙……身為哥哥的維斯時常擔憂著自己的憂心有實現的一天。
當然,不管說給誰聽都只會覺得自己是保護過度的哥哥而已,甚至可說是溺愛也不一定。
「只剩艾德拉那傢伙……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想起今早出門時說過會晚些時間回來的人,維斯看著準備好的料理份量喃喃自語:「……麥伊應該可以吃兩人份吧……」
不過即使除去另一人的份,在準備餐點時維斯本來就有幫麥耶爾多留點菜。或許是正直發育期又加上活動量大,這幾個月來麥耶爾的胃口都很不錯。
門外由遠而近傳來慌亂的腳步聲,接著是衝進家門內的強勁氣勢,維斯掛起欣喜的笑容看向從田裡回來的麥耶爾叮嚀:「先洗手才能吃飯喔。」
「我知道啦,哥哥老是把我當小孩子。」
「在我眼中你的確是小孩子呀。剛從田裡回來辛苦了,我今天做了你愛吃的糖煮番茄,趕快吃飯吧。」
「嗯!」
麥耶爾彷彿要用全身進行點頭這個動作用力上下擺動頸部,動作之大不住讓維斯笑得更深。要是現在告訴對方這個模樣就跟聽到有糖吃的小孩子沒兩樣,肯定會看到弟弟兩手撐著腰生氣的樣子吧。
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兩、三歲的麥耶爾有著非常健康的外表,比一般同性要柔性的容貌是遺傳自他貌美的母親,話雖如此並不會讓人感覺到瘦弱,而是有些像孩童似的稚嫩。淡金色的長髮僅以線繩綁成馬尾,如今髮間夾雜著些許草枝的模樣更添無邪感。
走到維斯一旁的麥耶爾伸手到水桶內,維斯自然讓到一旁給對方使用。
只要站在一起便很明顯凸顯出的身高差這點,也是維斯一直把對方當成孩子的原因之一。麥耶爾身高並不矮,只是跟身高將近一百九十公分的自己相比,身形略為瘦弱的麥耶爾便顯得嬌小。
由上往下盯著似乎在想些什麼的弟弟,察覺到維斯觀察的視線,麥耶爾抬起頭看向自己的哥哥偏頭問:「怎麼了?」
水藍色的雙眼眨了眨露出疑問,殊不知自己已將內心煩惱的事情暴露出來,維斯僅是淡淡笑著,伸手取下夾在對方髮上的草枝。
「有點事情想順便跟你說而已。麥伊你先吃吧,我去換件衣服馬上就來。」
儘管麥耶爾仍抱持疑惑,還是在猶豫過後緩緩點頭表示好,洗淨雙手後便坐到餐桌前開始用餐。
見此,維斯先將鍋碗放回原處後轉身走回房間內。
不只飲食方面改變甚多,住處也與之前有很大的不同,現在他們兄弟倆居住的地方是簡潔的平房,從大門進入後首先看到兼做飯廳的客廳,走到底穿過左手邊的門才是兩個房間及簡單的盥洗室。兩個房間中較大的是維斯與麥耶爾的,另一個則是讓別人獨自使用。
房間內的擺設也是極盡所能的簡單,只有兩張床舖和幾樣傢俱。維斯從衣櫃中拿出另一套鵝黃色的襯衫,把身上沾了油煙的衣服脫下。
和麥耶爾瘦小的體型不同,自幼便著手訓練劍擊及馬術等各種體能的維斯鍛鍊出很好的體魄,一年前開始在農莊生活後身體又變得結實不少。而為了不讓身體失去柔軟性,維斯每週都會抽空和弟弟做劍術交鋒,一方面也是為了確實掌握對劍的熟悉度。
今年二十七歲的維斯,外貌看起來其實是很有壓迫感的。
這點是本人經過不斷收斂、改變才能以和藹的氛圍與他人接觸。
烏黑的短髮及同樣烏亮的瞳孔,黑白分明的眼瞳讓人感受不到一絲妥協性,端正如雕刻品般的精悍臉孔甚至少了點人性味道。若以君王而言,肯定適合當一名嚴肅而極具威嚴的王者吧,但維斯並不想成為難以接近的人。
然而即使改善了外觀帶來的壓迫,內在卻不是能夠輕易改變的。
自慘遭元老院背叛刺殺的事件已過了一年多。
那天他們三人勉強逃過追兵,帶著重傷來到這座農莊請求村長的幫助,得以改名換姓躲藏在這間平房裡生活。如今他們還活著的消息只有當初請求協助的村長及部分人士之情,想必不論是元老院成員或貴族們,都已經放心生活在到手的權貴之中了。
就算用愚蠢也不足以形容的無知程度。
「……不過這樣也不是辦法……」
維斯靜靜闔上眼皮嘆了口氣,隨著言語一同呼出的思緒少了輕快,多了更多肉眼無法所及的無奈。
換上襯衫後維斯離開房間,原本沉悶的情緒在見到麥耶爾吃得心滿意足的表情時便完全消散。不管日子再怎麼不順利,只要能夠看見弟弟充滿活力的模樣,維斯就覺得自己有力量能夠繼續努力。
他拉開椅子在麥耶爾對面落坐,拿起事先切好的長條麵包抹上奶油,同時迎上麥耶爾明顯好奇的視線。
維斯這次真的忍不住輕聲笑起來。
「很在意我剛才的話嗎?」
嘴裡仍含著食物的弟弟用力點頭,雙眼目不轉睛盯著維斯,好似怕漏聽他說出的任何一個字。他倒是很擔心對方會不會吃太快噎到。
一面斟酌打算說出口的話語,維斯一面緩緩開口:
「這幾天我一直在考慮我們接下來的行動,我想我們差不多該有所動作了。」
「真、真的……咳、咳咳!」
「吃慢點……真是的,這裡可沒人會跟你搶。」
維斯苦笑著遞出水杯給對方,麥耶爾則仰頭一飲而下,把喉嚨中的食物連同水一同吞下,輕咳幾次後才露出放鬆的神情大大吐出口氣。
拍著自己胸口順氣的麥耶爾再次看向維斯,清澈的水藍瞳孔中浮現出藏不住的激動。
「突然說這種話當然會讓我嚇一跳啊,我可是等很久了!」
「一年呢,對你來說應該就像十年一樣久吧。」
麥耶爾嘴角勾勒出有些靦腆的笑容,模樣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後腦說:「只是等而已不符我的個性嘛。」
「那哥哥想到的是什麼?已經和艾德拉說了嗎?」
他點頭,把已經送到口邊的麵包放下,改拿起濃湯喝下一口入胃。
蔬菜的鮮甜味略顯不足,雖然和使用的蔬菜種類也有關,主要還是燉煮時間太短的緣故。
越是耐心等待就越能得到好的結果。不論是做菜還是政治都是一樣的。
「艾德拉那邊我讓他去準備一些前置作業了,至於我們兩個的部分……」
說到一半維斯停下了話句,並不是要刻意激起麥耶爾的好奇心,而是他注意到被自己派出去的人回來了。
麥耶爾順著他的視線也發現艾德拉正好走進屋內的身影,相較於對維斯信任而做出的率直反應,對方面對艾德拉時就顯得陰沉許多。不過麥耶爾還是扯開了笑容說出「歡迎回來」,維斯則公事性跟著招呼一聲。
身著長袍服裝的艾德拉站在門前,僅以冷淡的眼神掃過他們兄弟倆。
艾德拉乍看之下確實是男人的外表,然而要是仔細端倪他的長相,就會被對方陰柔似女的秀麗臉孔動搖其認知。
傾洩及腰的深藍長髮不做任何綁繫,湖水綠的細長雙眼則散發出與本人性格相同的強烈隔閡感,由內而外籠罩對方全身的冰冷氣息幾乎成為一道看不見的防護。宛如從某貴族家中逃出來的高傲大小姐,過度纖瘦的體型幾乎有著易碎品的脆弱感。
當然,知道實情的他們都知道艾德拉不是個好惹的對象。能夠年紀輕輕進入王宮中處理各種政治大小事的他,聰穎的天資絕對不差。
見艾德拉沒有坐下的打算,維斯便催促道:「我們正好說到你的事情,坐下來吃飯一面談談吧。」
看不出任何情緒的冰山美人仍未收下好意,將大門關上後才看著兩人開口:
「吃飯就不用了,等會兒我還要再出去一趟,關於你的計畫有件事我要先跟你報告。正好麥耶爾也在,省去我解釋第二次的時間。」
近乎直接命令的口吻是絕對不可用在王室身上,不過維斯和麥耶爾早已習慣艾德拉這種性格,即使被直呼名字也都毫不在意。雖然艾德拉性是個充滿性格缺陷的人,但骨子裡並不是什麼壞人。
直接帶入主題、不拖泥帶水的清楚解釋、絕不浪費時間。因為對方秉持著這三點原則,才會給人目中無人的觀感。
維斯瞇起眼皮,用著期待的語氣回應:「說吧,你有什麼發現。」
「教皇在大量招募魔法師入宮,不確定確切人數,到目前為止大約收攬了六十人左右。」
「知道原因嗎?」
「都是沒有根據的流言,不過會在半年內大量召集魔法師,教皇八成是快控制不住民怨才做出這個行為。」
「……的確是個意料之外的消息,不過對我們不成問題。真正的理由我想你應該猜得出來才是,艾德拉。」
「垂死之人保護自己的手段。畢竟他本來就沒有能力治理一國。」
「可、可是教皇根本沒什麼好怕的吧?他又不知道我們還活著……」
表面上元老院是個獨立運行的內閣,實際上早已是宗教權威教皇的囊中物,元老院的所有行動幾乎全是教皇的命令。當然、人民們是不知道這件事的。
提出問題的是仍一頭霧水的麥耶爾,艾德拉一瞬露出了尖銳的眼神,隨即很快地平淡解釋:
「這不是他為了提防我們而做出的舉動,這幾個月民怨大量出現在各地,一方面是他害怕有人起兵反抗,一方面則是為了捍衛自己寥寥無幾的權威形象才有此行動。麥耶爾,你應該還知道魔法師的稀有性吧。」
「呃、嗯……是絕對中立的隱居人,不投靠任何一方權威的平等族群。」
「也是因為力量過於強大而絕對不能淪落為戰爭武器。明知道這點還是執意把魔法師納入旗下的原因只有一個,他在害怕某件事會打破他建造出的帝國,而魔法力量是他最後的利用手段。只是正好和維斯計畫設想的時間點相近,對我們的局勢會造成不利。」
「那我懂了,不過我還是不知道哥哥的計畫到底是什麼……」
面對麥耶爾的疑問,艾德拉先是瞥了眼維斯說:「我以為你已經和他解釋完了。」維斯則皮笑肉不笑的回應:「正要說的時候你就回來了。」
回到住處的艾德拉第一次表現出可稱不悅的神色。
維斯絲毫不受輔佐冰冷視線的影響,將碗中的熱湯全數喝光後再次開口。
「麥伊,先繼續我們剛才的話題,我還沒把話說完對吧。」
「……嗯……說到我們也要做準備什麼的……」
「對。我拜託艾德拉放出征兵的消息,而我們倆則要準備戰爭的行動了。」
「咦!」
掩不住吃驚的麥耶爾來回看著仍保持微笑的維斯,及始終沒出現好臉色的艾德拉,兩人臉上沒有任何開玩笑的影子。
他早知麥耶爾的反應會很大,畢竟藏匿了一年多後突然說要出兵征戰,連艾德拉都反對這是個勝算極低的計畫。
一年多前他們的父親──也是一國之王的帕夫.弗烈德因病去世,繼承王位的工作頓時落到他的眼前。年僅二十六歲的他實在不足接下父親的位置,維斯卻也很清楚他沒有說不的權利,若置之不理只會引起不必要的混亂及麻煩,更會吸引那些貪圖權力的貴族前來。
維斯已經做好扛下一國的責任,卻在最忙碌的時期從艾德拉的手下裡得知元老院任命二王子──麥耶爾前往當時發生動亂的一個偏遠地區進行鎮壓。
怎麼想都有鬼。維斯自懂事以來就沒信任過元老院的任何一人。
緊急之下他帶著艾德拉堅持同行,而結果就如他猜測的一樣,當他們的軍隊行軍到半途時突然遭到自己人背叛。將近一百名士兵包圍他們三人,所幸他與麥耶爾平時就都有勤勞練武的習慣,加上艾德拉的魔法才有辦法勉強逃過追兵的攻擊。
身負重傷的三人躲藏在連國家地圖都未記載的邊境農村.諾林休養,生活期間維斯從未忘卻身為王子的責任。
好不容易等到世人都淡忘了這件事,元老院及各大貴族都相信他們已經死亡的消息。正好加上元老院的所作所為惹得民怨四起,雖然是個極小的機會,維斯確實看到了機會的紅線出現在眼前。
繼承了父親對國家的恩愛及信念,他無法原諒對無辜人民做出傷害的教皇等人,傷害麥耶爾及艾德拉的代價他也打算一併討回來。
因此前幾日維斯找來艾德拉討論崛起反抗的計畫,令他在各大城市及商人間散播「王子仍然活著」的消息,同時留下招募民兵助力的宣言。而負責挑選士兵加入,策劃之後一切行軍計劃的人正是艾德拉。
擔任輔佐的艾德拉本來就熟悉這些工作。儘管說起性格讓人唯恐避之不及,若單只論商政能力及操作邏輯,維斯能保證對方超乎常人的計算能力可以帶他們打向勝利。
至於身為王子的他們,無疑是一肩擔起統帥及將軍的職責。
聽完前後的來龍去脈,麥耶爾像是在想一個極為困難的問題皺緊眉心問:
「可是讓教皇知道我們還活著不是會很麻煩嗎?」
「麥伊,仔細想想剛才艾德拉說的事情,教皇在這半年間大量招募魔法師的事情是對我們有利的。」
「怎麼說?」
「也就是說除了魔法這個實質威嚇存在外,教皇在所有方面都站不住腳了。」
艾德拉把麥耶爾的疑問接下去後靜靜嘆了口氣,始終夾帶著笑容的維斯點頭,伸手切下一塊麵包給碗裡空了一半的麥耶爾。
「知道這件消息的教皇肯定會緊張得到處徵兵取糧,不過這也表示他在害怕我們會成功奪回政權。而本來就被不被人民支持的教皇又繼續橫行妄為……」
「會有更多人倒向我們表示支持!對不對!」
終於完全理解了。維斯也和麥耶爾一樣露出了真正感到喜悅的神色。自己的弟弟並不是從政的底子這點他很清楚,因此耐心詳細解釋是必要的。
接下來艾德拉還得去其他地方和他們的眼線碰面,在招募到足夠的兵力前而想可知得花上些時間,不過他們都已經等了一年多,再多等一兩個月又算什麼?
「想要一口氣擊潰教皇拿回我們的家就得趁現在,麥伊、艾德拉,你們說呢?」
維斯看著桌前的家人及輔佐再次詢問。只見艾德拉收回注視兩人的視線退開,儘簡短的回答「我不會再輸一次」便走出大門離開。
以堅定神情凝視他的麥耶爾握緊拳點頭說:「為了哥哥我當然會盡全力幫忙!」
不同於剛才的奮戰氣息自對方全身流洩而出,那是屬於習武之者所擁有的堅強之心。如同麥耶爾正直誠實的為人,如今也給維斯帶來莫大的安心感。
這場險戰他們沒有輸的餘地。
然而之所以完全不擔心輸贏結果,是維斯堅信他們一定會奪回國家、取回和平。
「話說回來,麥伊你是不是在煩惱什麼事情?我看你今天好像沒什麼胃口呢。」
聞及此,麥耶爾立刻用力搖頭,隨後對維斯丟出充滿陽光味道的開朗笑容。
「我也和哥哥一樣在擔心國家的事情,不過知道哥哥的打算後我已經放心了!沒事的!」
「是嗎,那就好。」
他隱藏自己早已看穿弟弟想法的事情伸手揉了下對方的頭髮,或許是心情愉快的緣故,這次麥耶爾沒再反駁被當作孩子對待的舉動,甚至笑得更加燦爛。
內心也被這股溫暖所感染時,烏黑的雙眼便自然流露出溫和的神情,全身都感到暖洋洋的。
不只是國家,這名唯一的家人也是維斯立誓要守護的對象。
序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