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斯現在非常想嘆氣。
但是他沒有這麼做,因為眼下情況不允許。
一張直徑約兩公尺大的雕刻木桌旁,包含他與艾德拉總共有五人,另外三人分別是雷爾頓商會的當家及負責人,迪薩特與莉娜;以及史堤拉商會的當家、坎圖。
維斯的右手邊是艾德拉,正對面是迪薩特,斜前方左右是莉娜與坎圖。五人所在的房間沒有窗戶,出入口正對面有一扇相當寬廣的落地窗,向外延伸出去則是露臺。房間內沒有多餘的擺設,唯一稱得上飾品的物件只有地毯。不過那並不重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維斯身上,沒有多餘的裝飾或許就是為了不讓在場人分心。
他的目光看過對面的三個臉孔,一位是與他年紀相同的年輕女子;一位是女子的祖父,佈滿皺紋的蒼老面容上,一雙褐黃色的瞳孔炯炯有神;另一位老者外觀比上一位年輕些,但體態相較上一位要飢瘦,留著白色的山羊鬍。三人同樣都散發出沉著的威嚇感。
這是在商場上交手多年才培養出的氣勢,上了談判桌,一個閃失主導權就會被這些老手商人握住。但是這對接受王室訓練多年的維斯,毫無影響。
想嘆氣的理由並非感到無奈,而是為他心中擔憂的事情太多,卻沒有一樣理得出頭緒。
「……不行。」
沉默良久,維斯搖頭說出結果,對面的長者率先皺緊眉頭。
「果然沒辦法嗎……」
「宮裡的事我們現在沒辦法插手,甚至讓元老院知道我們還活著都是一個風險,就算我是正式繼承人,只要元老院不配合,現在繼位對現況也不會有改變。」
「無法把十貴族的當家換下嗎?」
「這也不行。問題不是出在當家身上,主使者另有他人,我們出征的目的就是要從主使者手上拿回政權。」
「殿下,恕我直言,您說的這位『主使者』,是否就是策劃一年前那起動亂的人呢?」
維斯把視線轉向迪薩特身側的坎圖,神情凝重地點了點頭,房間內又陷入另一股沉默中。
離開原本的聚落後,維斯和艾德拉接著來到雷爾頓商會的本館所在位置,一說是要和莉娜見面,兩人立刻被安排到現在的房間等待,不久後出現的便是眼前三人。
三人就座後不外乎也問了關於復國軍的問題,以及為什麼他們會活下來等,維斯盡量避開教皇方面的問題一一解釋。迪薩特也另外問以維斯現在的身份,是否有辦法整治王城現在的亂象,比起思考行動背後的成功度,要把答案說出口所做的心理準備更花時間。
會與雷爾頓家及史堤拉家的當家見面,維斯並不感到意外,反而希望能早點和兩人見面。
既然兩大商會決定做為復國軍的支援,必定得和兩人討論該怎麼做才不會引起騷動。商人對政治的敏感度比一般人要高,三大商會的分裂一旦傳出外,巴薩發生動亂只是時間問題,而迪薩特和坎圖都很清楚這點,才希望他能以王子的身分做出改變。
如果能以繼承人的身份回到王城,就不用大費周章招募自願軍開戰了。政治傾向的問題並不在十貴族的當家身上,而是教皇坎寧。
侍奉光之神.格蘭茲的坎寧是教派內最高首位的教皇,異於元老院固定的行政系統,教皇是不受政治左右的人物,但其身份能與宰相坎斯勒相比。若王室及元老院的決策衝突,執政者會尋求教皇──也就是光之神的旨意決定國家走向。
──元老院輔佐國王,盡其義務監督。教皇聽令於光之神,以使者之姿指導國王。國王結兩者力量為一,領導人民。
這是記載於皇家史書中的其中一句話,也是日後訂定海利希凱特政治運作的關鍵。
教皇的身份特殊,即便是王室也要退讓三步,且通常是清心寡慾的人,鮮少出現在皇宮裡,而是在掌管的教會內辦公。坎寧原本也是如此,然而不知何時開始,這位教皇時常出現在宮內,以格蘭茲神之意予以諫言改變決策,與十貴族的各當家勾結,國王死去後行徑更是猖狂。
即使現在繼位,以維斯一個人的力量要對抗教皇及十貴族也要花上好幾年才能完全平定;更遑論還要小心暗殺,假設教皇敢計畫一次叛變,誰也不能保證他會再計畫第二起,到時如果自己不能活下來,國家就真正失去了希望。
過了很久,莉娜用著僵硬的聲音問:「關於這位首謀,請問兩位知道是誰嗎?」
維斯和艾德拉對看了一眼。
「知道,不過請原諒我們無法告知,之後你們也會明白那個人是誰的。」
「在戰爭正式開始前,我們希望兩位暫時不要有行動,要是讓歐特爾當家知道這件事進而傳到十貴族中,戰況會變得很棘手。」
「殿下及輔佐大人不用擔心,我和坎圖會負責這件事,有任何情況發生,我會請莉娜轉告給兩位。」
「還有一件事。」
「是的,輔佐大人?」
「聽莉娜的報告,你們似乎很早就發現歐特爾商會的問題,請問大概是什麼時候?」
迪薩特微微瞇起雙眼,似乎聽懂了艾德拉想問的真正問題。
「從時間推算約是九月中旬,不過我們認為歐特爾家應該更早之前就和貴族有往來。雖然不清楚歐特爾當家在想什麼,原因或多或少能猜到八成。」
「戰爭……我也是這麼猜的。但是我和維斯王子發放起兵的消息是在十一月,王城不可能提前知道我們的計畫。」
「就算這麼說我們也無法回答,從這些動靜來看,十貴族無疑是在準備戰爭。我們三大商會,是不可能被金錢收買的。」
言下之意即為「是為了比金錢更重要的東西」,若歐特爾家族提前得知戰爭這起消息,為了自保而投靠王城的十貴族,這個推論無非不可能。
但是為了什麼?教皇已經暗殺兩位繼承人,絕對的權力已是掌中物,沒道理要引發戰爭摧毀一切。如同歐特爾商會被買通的問題,若真要掌握巴薩,有十多方法能夠達成目的,然而從中收買三大商會之一只會造成其分裂,若教皇要的是權力,又何必做出這些破壞行動?
維斯苦思許久仍沒有答案,面對眼前三位商會中翹楚,他僅能回答:
「請注意歐特爾家和大小貴族是否有怪異行為,在查明他們的計畫之前,巴薩絕對不能淪陷。」
麻煩你們了。聞及維斯的話語,兩名老者不約而同露出感慨的神情。
為了討論下一場的攻堅戰,維斯和艾德拉被莉娜領帶到一間較小的招待室。
招待室內的家具較齊全,正中央擺著一張六人座位的長方型木桌,左側的窗戶下方有一張質感良好的沙發,沙發旁的角落放著書櫃,四邊牆壁上都裝有油燈,門口右側的角落擺著裝飾花,花瓶內放的是現在盛開的四季海棠。
莉娜請仕女送上紅茶,幾分鐘後返回招待室,和在酒館時一樣在維斯對面的位置入座。
率先開口的人同樣是莉娜。
「或許這麼問有些踰矩,要討論軍隊佈陣的話,是不是把麥耶爾殿下也請來比較好呢?」
維斯這次不是想著要嘆氣,而是真的打從心底嘆了口氣。
麥伊。他的弟弟。進入巴薩後維斯就一直在擔心麥耶爾的事情。
麥耶爾雖然身為王子,實際上卻沒有繼位的打算,對於政治、權力等一竅不通,是個徹頭徹尾的武人。城門前的混戰是為了讓對方熟悉在戰場上指揮作戰的步調,也是要讓自願軍習慣在這種氛圍下作戰。所謂累積經驗,即是從小地方開始。
做為武人,麥耶爾的實力絕對可比軍隊內其他將軍;然而做為王子,麥耶爾對政治的了解實在少之又少,儘管非刻意,討論行軍方向時維斯大多會避開麥耶爾在的場合,和艾德拉決定接下來的行動。
這並非出於寵愛,而是麥耶爾從性格而言就不適合參與政治,幕後的手段操作,維斯希望只要他和艾德拉負責就好。軍策這方面,不得不承認麥耶爾無法參與。
所以相反地,必須讓麥耶爾熟悉戰場的氛圍,不只保護自身,更要懂得保護他人。
然而思及稍早前,麥耶爾不甘心回到旅社的表情,維斯無法不去質疑自己是否做錯了。
「晚點我們會再和他解釋,在那之前,有些地方得先和你說清楚。」
「……我明白了。」
莉娜望著代替他回答的艾德拉,之後便不再詢問關於麥耶爾的事情。憑著對方的觀察力,恐怕也在酒館的會談中發現了什麼。
聽著艾德拉的講解,除了不時補充其他細節外,維斯幾乎不主動開口。
他現在非常想嘆氣。
但是維斯沒有這麼做,因為眼下情況不允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