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為辦公室用的房間大約有二十坪大。
打開有著精緻木刻花紋的雙開大門,首先見到的是一張約兩公尺長的書桌,雖然是由數個當家傳承下來的傢俱,因保養良好而不見嚴重破損。書桌後方則是一整面擺滿書籍、文件的書牆,這些都是歷代當家留下的各式書面資料。不只是書櫃上看到的,商會在其他地方也有備份以防萬一。
和這個房間裡的其他物品相同,大型家具幾乎都是前幾任當家留下的物品,從使用的鋼筆到針織地毯,椅子及燈飾,每樣物品都代表每一任當家曾經在這間書房生活過的證據;左側是房間內唯一一扇窗戶,不過因採光良好,不論日出、西下都有陽光照入,加上商會本館是四層樓建築,向外眺望的視野也能望見整個巴薩。
房間右側的牆壁上依序擺放雷爾頓家族每任當家的畫像。在三大商會中,雷爾頓家族是排名第二年長的商會,一開始決定在地興建住家的是史堤拉家族,爾後才有另外兩大家族的加入。
這裡是只有家族,或被當家認可的人才能進入的重要房間。
莉娜獨自待在書桌前,桌面上是剛才進貨的物品內容,以及這個禮拜的交易帳目。像這樣每天核對商品及資金,已是他每天的例行作業。
自接下繼承人的位置過了七年。然而這七年對莉娜而言,匆忙如一年眨眼即逝。
現今的三大商會當家都已退居管理職,加上各自興起的商會團體不斷增加,約有一半左右的物品是委託給其他商會代理買賣。直接有所參與的貿易活動雖然忙碌,但並不像前幾任當家那樣忙得不可開交。真要說他們這個年代需要注意什麼,是如何用金錢的影響力維持平衡。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金錢對人有著同樣影響力。
王室繼承人相繼死去的期間巴薩同樣陷入一片混亂,各地貴族變得為所欲為、盜賊猖狂,農作物的收購量在短短一年間掉到只剩六成。儘管他們試著向不同的農家購買以平衡市場價格,仍不是持久之計,加上許多貴族向巴薩大量買進作物、貴金屬,甚至更昂貴的魔法物品,那時候他和母親幾乎是日夜不休地在處理這些事。
發現歐特爾當家被十貴族收買是在十月初。每個月三大商會都有定期會議,除了討論嚴重問題外,也會向彼此核對當月的交易收穫。目的是為了防止弊端及做帳,這個做法從三大商會成立後一直沿用到現在。
從歐特爾當家提出把商會交由貴族管理時,他們便懷疑對方會不會早就半隻腳跟著十貴族跑了。歐特爾商會這幾個月的作物進口量以每個禮拜加一成的方式小幅度增加數量,雖然帳目及庫存查詢上沒有問題,有這點動作就足夠令人起疑。
莉娜的祖父──迪薩特派人逐一追蹤歐特爾商會半年來的買賣內容,總算才查到源頭。
買方果然是十貴族底下的家族,且對方行事也很小心翼翼,不是直接透過商會購買,而是派人到與歐特爾商會合作的商人各自小量購買。這些負責購買的人約一個月換一次,因此即使跟監這些人也沒有用。
和十貴族往來有太多顧慮,就算只是單純買賣交易,對方的身分仍會在無形中影響買賣關係,這是他們不與十貴族往來的原因。再者十貴族旗下都各有封地可收取作物及稅金,根本不須再向巴薩額外採買伙食。先不論歐特爾家的倒戈,這些買賣背後就存在著不可解的理由。
就在他們苦思該如何處理此事時,兩位王子未亡的消息自各城鄉間傳開,其中又以巴薩加油添醋的版本最多。當時的莉娜並不相信這件事,只有迪薩特與史堤拉家族的當家──坎圖開始為了戰爭準備。
「但是我們並不確定這是不是真正的消息,這麼做不會太冒險嗎?祖父。」
得知迪薩特的想法後莉娜只有滿腹疑問。照理說這些年長者比他們要看盡更多人事,應該能分辨這是否為人民為了尋找希望而傳開的假消息。
坐在床沿邊的迪薩特挺直腰背微微闔上眼。此時的祖母正在廚房與母親準備晚餐,是對方把莉娜喚到自己房內。
「這次和以往的假消息不一樣。」略帶沙啞的沉穩聲音說著。
「這次的消息是個警告,有大事要發生了。」
「警告?是對於什麼事?」
「莉娜,你接手商會至少也有五年了,應該知道這其中的不同。」
話鋒突然轉向自己,彷彿突然被對方瞪了一眼,莉娜不住震了下肩膀。
「……我不明白,祖父,這是什麼意思?」
「巴薩三大商會始終不被政治左右的理由,難道我沒告訴過你嗎?」
「當然有,我記得很清楚。」
是為了自由。
那時國家成立還不到一百年,不僅制度不夠健全,小偷及盜賊在鄉村也很常見。作農家的僅能糊口,旅館及餐館往往也都是收支打平,工匠雖有一技之長而不怕餓死,但也難以有更多收入,那時人民的生活遠比現在困苦。
初代當家們特地遠離繁榮的王城,選擇在偏僻的海邊白手起家,甚至雇用工人興建房屋落居,目的不只是為了擺市集做生意,而是要遠離所有與王室及十貴族有關的地方,拼一口氣打造不會被制度影響的生活地區。
這些辛勤有了回報,原本只是小聚落的地方越來越多人定居,之後他們建造港口,創造國內第一個船可靠岸的漁港。最初只是出海捕魚用,隨著時間發展也漸漸作為對外的貿易港,「商城」的名稱便隨之而來。
不知不覺間三大家族也背負起保護巴薩的安全,這裡指的不是字面上的治安,而是不被貴族左右的權利。
畢竟這片土地一開始連王室都不認為適合發展,而沒有概括在封地之中,從建國開始有段時間是無人管轄。爾後國家發展逐漸走向穩定,重新劃分土地時,巴薩商城的名聲早已是遠近馳名,商人們在地落根生活也有好一陣子。要他們把辛苦建造、維護的城市拱手交給王室,賭上商人的最後一口氣都不可能。
三大商會極力反對這項決定,多次提交申請書表示拒絕,然而巴薩已然成為國家的經濟大城,進出口、捕魚港都在巴薩,王室與十貴族不可能對這個城市置之不理。經過多次協商兩方終於達成共識,治安及管理上仍是由三大商會維持,十貴族只擁有收稅及名義上的管理權,這份協議書至今仍留在商會內。
金錢在生活不可或缺,但自由有多少錢也買不到。
身為商人之子,莉娜自幼就開始接觸做生意的方法,但他的祖父及父親從沒讓他忘記金錢真正的用途,以及比金錢更重要的東西。
他們並非一般商會,而是保護居住在這座城市人們的後盾,巴薩之所以能有今天的自由風氣,靠的全是前任當家們努力得來的結果。若沒有他們,巴薩的居民將無處可去。
三大商會的起始故事一直代代流傳至今,他們沒有一天忘記自己真正的責任是什麼。因此得知歐特爾家族倒戈的消息時,他們比任何人都要來得氣憤。
巴薩是人民唯一的自由之地──一旦遭到貴族掌握,完全被掌權只是時間的問題。
迪薩特告訴他的故事莉娜記得很清楚。彷彿能見到初代當家們努力的身影般,一面聆聽著這流傳了百年的故事。
「歐特爾家會倒戈絕對不是因為金錢這麼簡單的理由,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只是我們還不知道。」
「祖父,您說和以往的假消息不同,指的難道是這個嗎?」
「這只是其中一個,不過還有個更明顯的東西,你每天接觸早應該發現了。」
話點到此莉娜獨自陷入沉思,現在他知道關鍵的線索在自己手上了,但是該如何連結?
上漲的物價、十貴族的動作、歐特爾家的倒戈,以及王子軍存活的傳聞。每個事件背後的原由不盡相同,卻都導向同一個答案。
原以為是解不開的毛線球,只要找到打結在其中的一條毛線便能順利解開。抽出關鍵後,便能將一切串連起來。
莉娜注視著祖父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低語「該不會……」握緊了放在大腿上的手。
「但是……但是這不可能啊,事情開始時王子存活的消息根本還沒傳出來,就算真的是那樣……」
「重點不是在於王子是否還活著,而是十貴族的動向,早在王子們死去時……不、搞不好在王子們死前他們就在打著這個計畫了。」
「怎麼會……」
「不然還有什麼能讓那些成日花天酒地的貴族夾著尾巴準備逃跑?不論王子是不是還活著,戰爭一定會開始。」
戰爭。莉娜像是要把這個詞吞下似嚥了口口水,望著迪薩特年邁卻仍孔武有力的側臉。
「假設王子們真的活著,祖父您有什麼打算嗎?」
「不偏袒王室或十貴族任何一方是三大商會的鐵則,不過如今……」
迪薩特睜開瞇住的雙眼看向莉娜,金褐色的瞳孔散發出宛如刀鋒的光芒,讓莉娜感到坐立難安。
「若兩位王子真的還活著,我選擇幫助他們。」
堅定的語調有著絕不屈服的氣勢,透過言語傳達到莉娜心中。現在眼前的迪薩特已經不是三大商會的當家,而是做好萬全準備等待機會降臨的一般人,點燃對方心中那把希望火焰的究竟是什麼,莉娜不敢說自己完全了解。
每個人心中支持的信念不盡相同,為了信念挺身而出的理由同樣有上百種。
莉娜也同意迪薩特的看法,但那是因為他想要巴薩這塊土地擁有的自由,現在能夠與十貴族抗衡的只剩下王室這塊盾牌。
當晚莉娜在迪薩特房內討論到晚餐準備好才離開,之後不到半個月,原本不相信王子存活消息的莉娜,幾乎是被狠狠打了一巴掌而清醒。
兩位王子真的還活著。
他當然不是親眼見到死去的王位繼承人,而是透過底下的商會得知此事。當事人似乎是得知消息與軍隊的暗語後便毅然離開工作地點,四天後當事人請旅遊商人帶口信給商會老闆,說他已經到達復國軍的藏身處、諾林。
最初聽到這件事時莉娜仍半信半疑,直到對方說當事人還提起一名神秘的藍髮參謀,莉娜才相信這件事。
艾森叛變中失去了兩名王子,大部分的人只記得這件事而忽略了這起悲劇中還有一名犧牲者,那就是大王子維斯的輔佐,艾德拉.利弗。以往的假消息中都不曾出現過輔佐的名字,如今有了外表符合的人,讓這些謠言頓時成為事實。
沒有輔佐的幫助,只單憑兩位王子的能力要顧及到全盤,就算是以完美至上聞名的大王子也不可能攬下所有工作。若沒有輔佐在背後促成這一切,即便兩位王子正站在眼前,莉娜也難以相信復國軍會贏得這場仗。
對商人而言比起王室,這位談判手腕了得的輔佐更令他們尊敬。
將此事轉述給迪薩特後對方也認為消息的可信度很高,與史堤拉當家商量後得出一個共識──若兩位王子真的還活著,那麼三大商會的雷爾頓家及史堤拉家願意成為復國軍的助力。
不論復國軍是不是真的存在,海利希凱特將會有一場戰爭來臨。他們已經確信這點。
忙著準備戰爭來臨後數個月過去,一趟例行的商品運送中他遭到附近的山賊襲擊,敗退之既竟遇到傳說中的兩位王子幫助,不是在遠處觀望而是一同作戰,莉娜作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在這種場合下遇見兩位王子。
「大小姐。」
門外傳來敲門聲及仕女的呼喚,莉娜把視線從桌面移到正面的大門,下意識挺直了腰桿。
與兩位王子及艾德拉談判成功後莉娜立刻叫人把消息傳回商會本部,如今重要人物應該都集合了。
「老爺和坎圖大人都準備好了,請往議會室集合。」
莉娜簡短回答「我知道了」並起身離開書桌,內心充斥著不知是緊張還是激動的心情,安靜的辦公室內只有自己的心跳聲格外響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