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哈啊!喝!」
麥耶爾單手持劍,奮力往飄下的落葉刺去。
落葉順著微風飛舞 ,位置飄渺不定,要想準確地刺中落葉,必須擁有驚人的速度與集中力。
一片、兩片。手中的細劍順利刺穿一片片落葉。
忽然間一陣突風吹過,落葉啪啦啪啦地整堆落下。
「唔、哇啊啊啊啊!」
麥耶爾本想閃躲,但腳下一滑,他只能一邊慘叫,一邊摔進一旁的落葉堆中。
「好痛……」
麥耶爾摸了摸摔痛的頭部,似乎摸到了腫包。接著他直接往落葉堆一躺,表情有說不出的複雜。
「心有雜念啊……」
麥耶爾懊惱地搔搔頭。他回顧自己方才的表現,實在稱不上好,連平常的水準都沒有發揮出來,步伐不夠穩,劍速也不夠快,更重要的是——心裡亂到不行,完全無法專心。
不過心煩的原因是什麼,麥耶爾心知肚明。
麥耶爾拉開左手的袖口,小麥色的肌膚上頭有著一兩道疤痕。雖然傷口已經癒合,仍然看得出痕跡很新。
這道傷口,實在太淺了。
比起大哥身上的那道傷痕……
麥耶爾咬了咬下脣,左手落下,遮住了湛藍的雙眸。隱藏在手臂下的臉龐,充滿說不出的悔恨。
他回想起那個兵荒馬亂的夜晚—--
★ ★ ★
「什麼--」
麥耶爾不自覺驚呼出聲,此時厚重的掌心急忙遮住他的嘴,烏黑的眼瞳銳利一閃,屏息觀察四周。
森林中一片寂靜,只有些許微風穿梭而過,吹得枝葉沙沙作響。維斯放開手,拉回了視線,但精神依舊警戒。
麥耶爾仍然傻在原地,雙眼直直望著異母兄長,眼中滿是驚愕與疑惑。維斯見狀,嘆了口氣,接著壓低嗓門道:
「我知道你一時之間很難相信,畢竟那些士兵派駐到你的旗下,也有好一陣子了,你很難去懷疑他們……」維斯眉頭深鎖,接著說道:「不過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這場遠征是個圈套。
就在方才,維斯告訴麥耶爾所有的真相。
一個半月前,艾森地區發生了武裝叛亂,事發原因不明。當時身為王儲的大王子--維斯忙於國喪,並未聽聞此消息。等維斯知道這件事之時,元老院早已做出決議,指派二王子--麥耶爾為將,領軍前往艾森地區鎮壓叛亂。
麥耶爾從未正式上過戰場,他身為武將,空有一身武藝卻無處發揮。雖然這麼說不太得體,但是對麥耶爾來說,這是他累積戰功的好機會。
麥耶爾並未多加思索,便接下軍令。
維斯當然發覺事有蹊蹺,不過當下已經來不及駁回這次出征,只能說服元老院,讓他和軍師艾德拉一起加入這次遠征。
行軍的路途相當平穩,而艾德拉也偷偷潛入途中的村莊打聽情報,村莊裡的人卻異口同聲地表示--不曾聽聞有叛亂這回事。
但是一到了夜晚,紮營處總有零零落落的盜賊襲擊,而受襲的地方都是同一處--兩位王子所在的軍帳。
種種跡象都顯示著:這次的遠征肯定別有意圖。
「艾德拉先去準備了,我們今天晚上就要脫離軍隊。」
麥耶爾一聽,疑惑地回問:「我們要丟下整支軍隊不管嗎?!」
維斯點了點頭。
「軍隊裡可能混有元老院的人,要是輕舉妄動,很有可能牽連其他無辜的士兵。」維斯伸出右手,重重地搭在麥耶爾的肩上:「父王已經走了,接下來能保護這個國家的人,只有你跟我。懂我的意思嗎?」
麥耶爾聞言,神情凝重地低下了頭,握緊雙拳,彷彿即將掐出血似的。
「抱歉,王兄……是我太輕率了……打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接下這場遠征……」麥耶爾的身軀微微顫抖,拚了命地擠出聲音:「竟然還連累王兄陷進這種窘境……」
維斯正打算開口反駁時,森林的一角忽然傳來吵雜聲,他皺了皺眉,對麥耶爾說道:「可能是來找我們的,先躲起來!」
麥耶爾點了點頭,跟著維斯藏身於不遠處的草叢之中。
吵雜聲漸漸轉變為整齊的腳步聲,伴隨著一大團光亮漸漸靠近。維斯對麥耶爾比了個手勢,示意他移動到比較遠的地方。
兩人彎著身軀,小心翼翼地分開草叢前進,麥耶爾則是不時回頭查看狀況。
光亮分散成數個小光芒,形成扇狀之後,開始逐漸延伸。
維斯壓低嗓音說道:「前面有一處湖泊,艾德拉應該已經趁著傍晚,把我們的馬匹跟簡單的行囊帶到那裡了。沒想到他們會這麼快就發現,果然有人在監視我們嗎……」
此時維斯上頭忽然一陣枝葉搖晃,一道人影伴隨著刀光落下!
「王兄!」
麥耶爾反射性推開維斯,拔出腰間的細劍一擋。
鏗鏘一響!金屬的碰撞聲頓時響遍了寧靜的樹林。
麥耶爾使勁架開人影,人影向後退了幾步,重新舉起手上的短刀。
人影全身上下包得密不透風,只露出了雙眼,以及濃烈的殺意。
維斯同樣拔出腰間的長劍,指向殺手,同時悄聲說道:「剛才那聲可能驚動到追兵,沒時間和他耗下去。我說跑,就散開躲進草叢中,然後往湖泊前進。」
麥耶爾微微點了點頭,同時注意力仍然緊盯著殺手。
「跑!」
兩人同時轉身往樹叢奔去。
麥耶爾奔跑在樹林中,不忘多繞幾個圈子,混淆行蹤。過了一陣子,他確認身後沒有追兵了,這才專心聞著空氣中的水氣,確認湖泊的位置。
但夜晚的樹林陰暗無光,現在點了火,又可能引來追兵。麥耶爾費了很大的力氣,摸索了好一陣子,終於走到了湖泊邊。
皎潔的月光灑落在湖水上,微微照亮了四周,但是湖泊邊卻什麼也沒有。
沒有馬匹,沒有行囊,甚至不見艾德拉的身影。
麥耶爾頓時緊張了起來。思考是否要走進樹林中找人。而就在此時,身後的草叢忽然一陣悉悉娑娑,麥耶爾立刻拔劍,蔚藍的雙瞳緊盯著草叢。
「是我。」
從草叢走出來的人,是維斯。
麥耶爾鬆了口氣,將劍收入劍鞘,隨後看了看維斯,這才發現維斯的身上染著斑斑血跡。
「王兄……你受傷了!」
「沒事,這不是我的血。」維斯淡淡答道,而他的言下之意,呼之欲出。
麥耶爾頓了頓,話語像是梗在喉嚨似的,接著再次低下了頭。
他知道,即使遠征只是個圈套,他與兄長依舊身處於戰場之中,面對敵人,不能手下留情。
「不能……手下留情……」麥耶爾低喃著。
維斯看著這樣的麥耶爾,只能默默地拍拍他的肩膀,然後望了望周遭。
「艾德拉不在這裡……樹上又有埋伏……」
維斯心想,艾德拉身為軍師,並不擅長打鬥,要是發現埋伏,一定會馬上轉移陣地。他不在這裡,就代表此處不宜久留,不過他應該會留下點線索--維斯走近湖邊,湖邊的草叢中忽然閃過一絲光芒,他蹲了下來,撥開草叢。
草根的泥土中埋了一顆寶珠,寶珠上刻著異樣的紋路,隱隱發著光,寶珠的下方則壓著一枚小小的羊皮紙捲。
「王兄,這是……」
「這是艾德拉的信號。」維斯取出寶珠與紙捲,打開紙捲一看:「在森林北側有個隱密的出口,他要我們在那裡集合。」
「北側……可是我們身上沒有東西可以確認方位--」
「他留了這個給我們。」
麥耶爾話才說到一半,維斯便收起紙捲,將寶珠放在手掌上。只見寶珠微微朝著某個方向滾動,同時還隱隱顫動著。麥耶爾訝異地望著維斯手上的寶珠。
「這是艾德拉特製的寶珠,他出征前曾經示範給我看過,緊急時他就會以這個寶珠做為信號。」
維斯確認了一下寶珠的方向,接著小心翼翼地將寶珠收進懷中,半開玩笑地說道:「他還說過,這顆寶珠價值足以抵得上一座宅邸,要是丟了,他會以軍用經費為由請求王家賠償,所以快走吧。」
兩人按照寶珠的指引穿越森林。一路上,麥耶爾始終警戒著後方,不過似乎沒有任何追兵追在身後,異常地平穩。
最後兩人終於走出了森林。維斯撥開高大的草叢,見到的是漆黑的夜空,空中掛著一輪潔白的明月,以及--深不見底的斷崖。
「……艾德拉真的是約在這裡嗎?」麥耶爾看了看斷崖處,疑惑地問道。
「應該是沒錯--」
「是你們來得太晚了。」
冷若冰霜的嗓音隨著寒冷的夜風吹襲在兩人耳邊,兩人轉頭一看,那有如女子般柔媚的身影緩緩從樹木後走了出來。
「抱歉,中途為了甩開追兵花了點時間。」
維斯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掏出寶珠,遞給艾德拉。
「……我看不只是追兵吧。」艾德拉仔細端詳著寶珠,同時不帶情感地說道。
這只是隨口一句調侃,不過麥耶爾一聽,卻下意識聯想到自己身上,一時之間渾身不自在,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艾德拉是維斯的左右手,也曾經指點過麥耶爾軍事知識,不過他冷冰冰的態度卻總是讓麥耶爾緊張兮兮,搞得他要道歉也不是,要回應也不是。
艾德拉倒也沒理會麥耶爾,他握著寶珠,忽然瞪大了雙眼,接著回頭看向樹林,眼中充滿不屑。
「所以你們可以告訴我是哪個笨蛋,把敵人引過來了?」
麥耶爾與維斯聽見「敵人」兩個字,立刻抽出劍,看向樹林出口。下一秒,無數道人影從樹林中竄出,阻斷三人的去路。
目測來人約有數十人,這些人影的裝束,和麥耶爾一開始遇見的殺手一模一樣,全身漆黑,包得密不透風,只露出雙眼。
「元素靈只來得及通知我,根本擋不住這些野蠻的傢伙,這下可好了。」
艾德拉冷冷地說完。緊接著敵人便突然舉起大刀,朝向麥耶爾奮力一揮。
「唔!」
麥耶爾往後輕巧一跳,閃過攻擊,隨即舉劍刺向敵人。同一時間,維斯也上前阻擋敵人,在揮劍的同時回頭大喊:「你叫我們來這裡,總不是叫我們跳懸崖吧!?」
「怎麼可能!總之先撐一下,可別讓敵人突圍了。」
艾德拉語氣聽來輕鬆,手卻沒閒著。他取下耳飾放在掌心上,凝聚魔力,羽毛耳飾接觸到魔力後,一左一右延伸,變成一把長手杖。緊接著,艾德拉口中念誦著謎樣的語言,空氣中隨即閃爍著細細的光輝,光芒轉變成紋路,開始描繪出各種不同的文字及符號。
殺手中忽然有人喊道:「是魔法,快點阻止他!」
「才不會讓你得逞!」
麥耶爾見到左側人即將突破守勢,牙根一咬,伺機將細劍送入敵人的喉中,借力使力,將敵人的屍體甩向左側,阻卻其去路。同一時間,艾德拉的手杖微微碰撞地板,發光的紋路轉瞬間化為青藍的雷電,衝入雲霄之後,分散成十多道電擊,落在眾多殺手之中。
「唔啊啊啊啊啊啊!」
一時之間,淒厲的慘叫聲此起彼落,空氣中也瀰漫著令人不悅的焦味。
不過麥耶爾等人卻還不能放心。這一擊雖然擊潰了大半敵人,但是敵方人數依舊遠遠大過我方。艾德拉繼續施放小束的雷擊,不過他的魔力有限,麥耶爾與維斯身上的傷痕更是漸漸增多再這樣下去,三人的潰敗已經近在咫尺。
此時,艾德拉忽然跪倒在地。他以長杖支撐身軀,不停地喘氣,看起來連呼吸都使不上力。
他的魔力耗盡了!
麥耶爾心中一急,手上的劍更是奮力刺向眼前的殺手!
只見殺手往左閃過了細劍,劍尖劃破了耳邊的布塊,他的臉罩應聲滑落。
麥耶爾見到殺手的相貌,頓時愣了一下。
「亨利……」
那是麥耶爾旗下的小隊長,年紀比麥耶爾大了不少。麥耶爾在王城軍營操練時,他經常告訴麥耶爾軍中的習慣,陪著他巡視軍隊。是麥耶爾相當倚重的士兵。
他怎麼會--
只見疑似亨利的殺手趕緊遮起臉,向後退去。
「麥伊!後面!」
「咦?」
麥耶爾急忙轉過身,此時另一名殺手正高舉大刀,即將揮下--
「麥伊----!」
大刀落下。
但是不是落在麥耶爾的身上--而是維斯的背部。
千鈞一髮之際,維斯以身體護住了麥耶爾。維斯的鮮血,灑在麥耶爾的臉上,同時他的身軀也倒在麥耶爾身上。
「王兄!你們這些--」
麥耶爾反手將細劍刺入對方心臟。此時維斯重傷,守勢已破,眼看敵人就要衝向艾德拉--
「快帶著維斯過來!」
麥耶爾聽見艾德拉的呼喊,立刻拖著維斯的身軀向後退去。
兩人一抵達艾德拉身邊,艾德拉馬上抓起寶珠,灌注了最後一絲魔力,使勁往前方丟去。
頓時,雷光乍現!
巨響與強光震攝所有殺手,等到強光散去之後,眾人眼前的地面已經消失了大半,而三人的身影早已不知去向。
「咳咳……王……兄、……艾……德拉……」
麥耶爾使勁拖著兩人,終於爬上了河岸。他稍作歇息,接著檢查了自己與兩人的傷勢。
自己只有些許的外傷,另外身體撞擊水面時,肋骨斷了一兩根,但勉強還可以行動;艾德拉的身上則是大小擦傷,內傷程度不明,同時還因為重度衝擊陷入昏迷狀態。
而維斯--除去了大小刀傷之外,背上的巨大撕裂傷依舊滲著鮮血,看起來慘不忍睹。
麥耶爾將兩人身上的外衣撕成布條,為兩人包紮。
當時,艾德拉的魔法劈開了懸崖,阻卻了敵人的追擊,三人卻因此摔進了山谷中。
幸運的是,三人是摔進了有深度的河水裡。
麥耶爾勉強保持住意識,拚了命地將昏迷的兩人拉上河中的浮木,然後順著河流向下流去。
河道漸漸狹窄,浮木卡在河岸附近,麥耶爾這才抓到機會,帶著兩人上岸。
「都是……我的錯啊……」
麥耶爾這麼自言自語著。
因為自己的魯莽、因為自己的粗心,不但讓三個人身陷危機,更是令這個國家的下屆國王身負重傷。
只靠他一個人--根本不可能撐起這個國家。
「……唔……」
此時,麥耶爾忽然聽見了呻吟聲,回過神來,這才見到艾德拉掙扎地睜開眼,麥耶爾趕緊靠了過去。
「……你還好嗎?」
艾德拉轉頭看了看四周,最後回望著麥耶爾:「……爛透了。」
「呃……抱歉。」
「你的確是該說抱歉。傻不隆咚地被人派去遠征,給我添了個天大的麻煩。好不容易找到了隱密的路線逃離,結果因為你的不小心,不但引來大批的敵人,害得我們得跳崖逃生。」
艾德拉每說一句,麥耶爾的頭就垂得更低,彷彿快縮進身子裡一樣。
「……不過你的運氣和毅力倒是不錯,竟然能獨力拖著我們兩個上岸……我本來還以為我們應該會分散好一陣子。」
「咦?」
麥耶爾疑惑地看著艾德拉。此時艾德拉彷彿是把最後一絲力氣用完似的,語氣漸漸虛弱。
「估計……敵人……還要好一陣子……才會、找到這附近……要趁現在……離開……這裡……」
沒多久,艾德拉便再次昏了過去。
他的身體不像麥耶爾一樣經過鍛鍊,再加上耗盡魔力,恐怕要昏睡好一陣子。
麥耶爾謹記艾德拉的叮嚀,勉強將兩人拖入河岸的樹林中,然後以草木碎塊藏起血跡。他們在樹林中藏身了兩、三天。樹林中的資源、食物還算豐富,麥耶爾也找到了簡單的藥草,稍微處理各自的傷勢。
麥耶爾試著找尋糧食的時候,意外發現了一處村莊。
麥耶爾隱藏身分,聲稱三人在旅行的途中出了意外,希望村莊的人們能夠幫忙。村人見麥耶爾傷勢嚴重,不疑有他,便和麥耶爾一起將昏迷不醒的兩人搬回村莊治療,還為他們找了間空農舍,讓他們得以養傷。
艾德拉昏睡了十多天才恢復體力。傷勢最重的維斯,更在床上躺了近兩個月,才能下床行動。
他的背上,也留下了無法抹滅的疤痕。
★ ★ ★
麥耶爾猛地爬起身,用力拍了拍臉頰。
他從兒時開始,就一心想為了國家、為了兄長而戰。但是自從那一戰之後,他才真正認知到,自己有多麼天真。
當旗下的士兵對自己揮刀相向的那一刻,他們就不再是部下,而是敵人。他從那一刻開始,就已經置身於這場戰役之中,無法回頭。
他除去王族的身分之後,只是一名戰士,只能盡力斬殺眼前的敵人。
麥耶爾舉起手上的細劍,陽光照耀在劍上,銳利的光芒,刺得麥耶爾瞇起雙眼。
這把劍已經染上鮮血,而他該為誰舉劍?
他的心中,早已有了效忠的對象。
麥耶爾單手持劍,奮力往飄下的落葉刺去。
落葉順著微風飛舞 ,位置飄渺不定,要想準確地刺中落葉,必須擁有驚人的速度與集中力。
一片、兩片。手中的細劍順利刺穿一片片落葉。
忽然間一陣突風吹過,落葉啪啦啪啦地整堆落下。
「唔、哇啊啊啊啊!」
麥耶爾本想閃躲,但腳下一滑,他只能一邊慘叫,一邊摔進一旁的落葉堆中。
「好痛……」
麥耶爾摸了摸摔痛的頭部,似乎摸到了腫包。接著他直接往落葉堆一躺,表情有說不出的複雜。
「心有雜念啊……」
麥耶爾懊惱地搔搔頭。他回顧自己方才的表現,實在稱不上好,連平常的水準都沒有發揮出來,步伐不夠穩,劍速也不夠快,更重要的是——心裡亂到不行,完全無法專心。
不過心煩的原因是什麼,麥耶爾心知肚明。
麥耶爾拉開左手的袖口,小麥色的肌膚上頭有著一兩道疤痕。雖然傷口已經癒合,仍然看得出痕跡很新。
這道傷口,實在太淺了。
比起大哥身上的那道傷痕……
麥耶爾咬了咬下脣,左手落下,遮住了湛藍的雙眸。隱藏在手臂下的臉龐,充滿說不出的悔恨。
他回想起那個兵荒馬亂的夜晚—--
★ ★ ★
「什麼--」
麥耶爾不自覺驚呼出聲,此時厚重的掌心急忙遮住他的嘴,烏黑的眼瞳銳利一閃,屏息觀察四周。
森林中一片寂靜,只有些許微風穿梭而過,吹得枝葉沙沙作響。維斯放開手,拉回了視線,但精神依舊警戒。
麥耶爾仍然傻在原地,雙眼直直望著異母兄長,眼中滿是驚愕與疑惑。維斯見狀,嘆了口氣,接著壓低嗓門道:
「我知道你一時之間很難相信,畢竟那些士兵派駐到你的旗下,也有好一陣子了,你很難去懷疑他們……」維斯眉頭深鎖,接著說道:「不過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這場遠征是個圈套。
就在方才,維斯告訴麥耶爾所有的真相。
一個半月前,艾森地區發生了武裝叛亂,事發原因不明。當時身為王儲的大王子--維斯忙於國喪,並未聽聞此消息。等維斯知道這件事之時,元老院早已做出決議,指派二王子--麥耶爾為將,領軍前往艾森地區鎮壓叛亂。
麥耶爾從未正式上過戰場,他身為武將,空有一身武藝卻無處發揮。雖然這麼說不太得體,但是對麥耶爾來說,這是他累積戰功的好機會。
麥耶爾並未多加思索,便接下軍令。
維斯當然發覺事有蹊蹺,不過當下已經來不及駁回這次出征,只能說服元老院,讓他和軍師艾德拉一起加入這次遠征。
行軍的路途相當平穩,而艾德拉也偷偷潛入途中的村莊打聽情報,村莊裡的人卻異口同聲地表示--不曾聽聞有叛亂這回事。
但是一到了夜晚,紮營處總有零零落落的盜賊襲擊,而受襲的地方都是同一處--兩位王子所在的軍帳。
種種跡象都顯示著:這次的遠征肯定別有意圖。
「艾德拉先去準備了,我們今天晚上就要脫離軍隊。」
麥耶爾一聽,疑惑地回問:「我們要丟下整支軍隊不管嗎?!」
維斯點了點頭。
「軍隊裡可能混有元老院的人,要是輕舉妄動,很有可能牽連其他無辜的士兵。」維斯伸出右手,重重地搭在麥耶爾的肩上:「父王已經走了,接下來能保護這個國家的人,只有你跟我。懂我的意思嗎?」
麥耶爾聞言,神情凝重地低下了頭,握緊雙拳,彷彿即將掐出血似的。
「抱歉,王兄……是我太輕率了……打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接下這場遠征……」麥耶爾的身軀微微顫抖,拚了命地擠出聲音:「竟然還連累王兄陷進這種窘境……」
維斯正打算開口反駁時,森林的一角忽然傳來吵雜聲,他皺了皺眉,對麥耶爾說道:「可能是來找我們的,先躲起來!」
麥耶爾點了點頭,跟著維斯藏身於不遠處的草叢之中。
吵雜聲漸漸轉變為整齊的腳步聲,伴隨著一大團光亮漸漸靠近。維斯對麥耶爾比了個手勢,示意他移動到比較遠的地方。
兩人彎著身軀,小心翼翼地分開草叢前進,麥耶爾則是不時回頭查看狀況。
光亮分散成數個小光芒,形成扇狀之後,開始逐漸延伸。
維斯壓低嗓音說道:「前面有一處湖泊,艾德拉應該已經趁著傍晚,把我們的馬匹跟簡單的行囊帶到那裡了。沒想到他們會這麼快就發現,果然有人在監視我們嗎……」
此時維斯上頭忽然一陣枝葉搖晃,一道人影伴隨著刀光落下!
「王兄!」
麥耶爾反射性推開維斯,拔出腰間的細劍一擋。
鏗鏘一響!金屬的碰撞聲頓時響遍了寧靜的樹林。
麥耶爾使勁架開人影,人影向後退了幾步,重新舉起手上的短刀。
人影全身上下包得密不透風,只露出了雙眼,以及濃烈的殺意。
維斯同樣拔出腰間的長劍,指向殺手,同時悄聲說道:「剛才那聲可能驚動到追兵,沒時間和他耗下去。我說跑,就散開躲進草叢中,然後往湖泊前進。」
麥耶爾微微點了點頭,同時注意力仍然緊盯著殺手。
「跑!」
兩人同時轉身往樹叢奔去。
麥耶爾奔跑在樹林中,不忘多繞幾個圈子,混淆行蹤。過了一陣子,他確認身後沒有追兵了,這才專心聞著空氣中的水氣,確認湖泊的位置。
但夜晚的樹林陰暗無光,現在點了火,又可能引來追兵。麥耶爾費了很大的力氣,摸索了好一陣子,終於走到了湖泊邊。
皎潔的月光灑落在湖水上,微微照亮了四周,但是湖泊邊卻什麼也沒有。
沒有馬匹,沒有行囊,甚至不見艾德拉的身影。
麥耶爾頓時緊張了起來。思考是否要走進樹林中找人。而就在此時,身後的草叢忽然一陣悉悉娑娑,麥耶爾立刻拔劍,蔚藍的雙瞳緊盯著草叢。
「是我。」
從草叢走出來的人,是維斯。
麥耶爾鬆了口氣,將劍收入劍鞘,隨後看了看維斯,這才發現維斯的身上染著斑斑血跡。
「王兄……你受傷了!」
「沒事,這不是我的血。」維斯淡淡答道,而他的言下之意,呼之欲出。
麥耶爾頓了頓,話語像是梗在喉嚨似的,接著再次低下了頭。
他知道,即使遠征只是個圈套,他與兄長依舊身處於戰場之中,面對敵人,不能手下留情。
「不能……手下留情……」麥耶爾低喃著。
維斯看著這樣的麥耶爾,只能默默地拍拍他的肩膀,然後望了望周遭。
「艾德拉不在這裡……樹上又有埋伏……」
維斯心想,艾德拉身為軍師,並不擅長打鬥,要是發現埋伏,一定會馬上轉移陣地。他不在這裡,就代表此處不宜久留,不過他應該會留下點線索--維斯走近湖邊,湖邊的草叢中忽然閃過一絲光芒,他蹲了下來,撥開草叢。
草根的泥土中埋了一顆寶珠,寶珠上刻著異樣的紋路,隱隱發著光,寶珠的下方則壓著一枚小小的羊皮紙捲。
「王兄,這是……」
「這是艾德拉的信號。」維斯取出寶珠與紙捲,打開紙捲一看:「在森林北側有個隱密的出口,他要我們在那裡集合。」
「北側……可是我們身上沒有東西可以確認方位--」
「他留了這個給我們。」
麥耶爾話才說到一半,維斯便收起紙捲,將寶珠放在手掌上。只見寶珠微微朝著某個方向滾動,同時還隱隱顫動著。麥耶爾訝異地望著維斯手上的寶珠。
「這是艾德拉特製的寶珠,他出征前曾經示範給我看過,緊急時他就會以這個寶珠做為信號。」
維斯確認了一下寶珠的方向,接著小心翼翼地將寶珠收進懷中,半開玩笑地說道:「他還說過,這顆寶珠價值足以抵得上一座宅邸,要是丟了,他會以軍用經費為由請求王家賠償,所以快走吧。」
兩人按照寶珠的指引穿越森林。一路上,麥耶爾始終警戒著後方,不過似乎沒有任何追兵追在身後,異常地平穩。
最後兩人終於走出了森林。維斯撥開高大的草叢,見到的是漆黑的夜空,空中掛著一輪潔白的明月,以及--深不見底的斷崖。
「……艾德拉真的是約在這裡嗎?」麥耶爾看了看斷崖處,疑惑地問道。
「應該是沒錯--」
「是你們來得太晚了。」
冷若冰霜的嗓音隨著寒冷的夜風吹襲在兩人耳邊,兩人轉頭一看,那有如女子般柔媚的身影緩緩從樹木後走了出來。
「抱歉,中途為了甩開追兵花了點時間。」
維斯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掏出寶珠,遞給艾德拉。
「……我看不只是追兵吧。」艾德拉仔細端詳著寶珠,同時不帶情感地說道。
這只是隨口一句調侃,不過麥耶爾一聽,卻下意識聯想到自己身上,一時之間渾身不自在,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艾德拉是維斯的左右手,也曾經指點過麥耶爾軍事知識,不過他冷冰冰的態度卻總是讓麥耶爾緊張兮兮,搞得他要道歉也不是,要回應也不是。
艾德拉倒也沒理會麥耶爾,他握著寶珠,忽然瞪大了雙眼,接著回頭看向樹林,眼中充滿不屑。
「所以你們可以告訴我是哪個笨蛋,把敵人引過來了?」
麥耶爾與維斯聽見「敵人」兩個字,立刻抽出劍,看向樹林出口。下一秒,無數道人影從樹林中竄出,阻斷三人的去路。
目測來人約有數十人,這些人影的裝束,和麥耶爾一開始遇見的殺手一模一樣,全身漆黑,包得密不透風,只露出雙眼。
「元素靈只來得及通知我,根本擋不住這些野蠻的傢伙,這下可好了。」
艾德拉冷冷地說完。緊接著敵人便突然舉起大刀,朝向麥耶爾奮力一揮。
「唔!」
麥耶爾往後輕巧一跳,閃過攻擊,隨即舉劍刺向敵人。同一時間,維斯也上前阻擋敵人,在揮劍的同時回頭大喊:「你叫我們來這裡,總不是叫我們跳懸崖吧!?」
「怎麼可能!總之先撐一下,可別讓敵人突圍了。」
艾德拉語氣聽來輕鬆,手卻沒閒著。他取下耳飾放在掌心上,凝聚魔力,羽毛耳飾接觸到魔力後,一左一右延伸,變成一把長手杖。緊接著,艾德拉口中念誦著謎樣的語言,空氣中隨即閃爍著細細的光輝,光芒轉變成紋路,開始描繪出各種不同的文字及符號。
殺手中忽然有人喊道:「是魔法,快點阻止他!」
「才不會讓你得逞!」
麥耶爾見到左側人即將突破守勢,牙根一咬,伺機將細劍送入敵人的喉中,借力使力,將敵人的屍體甩向左側,阻卻其去路。同一時間,艾德拉的手杖微微碰撞地板,發光的紋路轉瞬間化為青藍的雷電,衝入雲霄之後,分散成十多道電擊,落在眾多殺手之中。
「唔啊啊啊啊啊啊!」
一時之間,淒厲的慘叫聲此起彼落,空氣中也瀰漫著令人不悅的焦味。
不過麥耶爾等人卻還不能放心。這一擊雖然擊潰了大半敵人,但是敵方人數依舊遠遠大過我方。艾德拉繼續施放小束的雷擊,不過他的魔力有限,麥耶爾與維斯身上的傷痕更是漸漸增多再這樣下去,三人的潰敗已經近在咫尺。
此時,艾德拉忽然跪倒在地。他以長杖支撐身軀,不停地喘氣,看起來連呼吸都使不上力。
他的魔力耗盡了!
麥耶爾心中一急,手上的劍更是奮力刺向眼前的殺手!
只見殺手往左閃過了細劍,劍尖劃破了耳邊的布塊,他的臉罩應聲滑落。
麥耶爾見到殺手的相貌,頓時愣了一下。
「亨利……」
那是麥耶爾旗下的小隊長,年紀比麥耶爾大了不少。麥耶爾在王城軍營操練時,他經常告訴麥耶爾軍中的習慣,陪著他巡視軍隊。是麥耶爾相當倚重的士兵。
他怎麼會--
只見疑似亨利的殺手趕緊遮起臉,向後退去。
「麥伊!後面!」
「咦?」
麥耶爾急忙轉過身,此時另一名殺手正高舉大刀,即將揮下--
「麥伊----!」
大刀落下。
但是不是落在麥耶爾的身上--而是維斯的背部。
千鈞一髮之際,維斯以身體護住了麥耶爾。維斯的鮮血,灑在麥耶爾的臉上,同時他的身軀也倒在麥耶爾身上。
「王兄!你們這些--」
麥耶爾反手將細劍刺入對方心臟。此時維斯重傷,守勢已破,眼看敵人就要衝向艾德拉--
「快帶著維斯過來!」
麥耶爾聽見艾德拉的呼喊,立刻拖著維斯的身軀向後退去。
兩人一抵達艾德拉身邊,艾德拉馬上抓起寶珠,灌注了最後一絲魔力,使勁往前方丟去。
頓時,雷光乍現!
巨響與強光震攝所有殺手,等到強光散去之後,眾人眼前的地面已經消失了大半,而三人的身影早已不知去向。
「咳咳……王……兄、……艾……德拉……」
麥耶爾使勁拖著兩人,終於爬上了河岸。他稍作歇息,接著檢查了自己與兩人的傷勢。
自己只有些許的外傷,另外身體撞擊水面時,肋骨斷了一兩根,但勉強還可以行動;艾德拉的身上則是大小擦傷,內傷程度不明,同時還因為重度衝擊陷入昏迷狀態。
而維斯--除去了大小刀傷之外,背上的巨大撕裂傷依舊滲著鮮血,看起來慘不忍睹。
麥耶爾將兩人身上的外衣撕成布條,為兩人包紮。
當時,艾德拉的魔法劈開了懸崖,阻卻了敵人的追擊,三人卻因此摔進了山谷中。
幸運的是,三人是摔進了有深度的河水裡。
麥耶爾勉強保持住意識,拚了命地將昏迷的兩人拉上河中的浮木,然後順著河流向下流去。
河道漸漸狹窄,浮木卡在河岸附近,麥耶爾這才抓到機會,帶著兩人上岸。
「都是……我的錯啊……」
麥耶爾這麼自言自語著。
因為自己的魯莽、因為自己的粗心,不但讓三個人身陷危機,更是令這個國家的下屆國王身負重傷。
只靠他一個人--根本不可能撐起這個國家。
「……唔……」
此時,麥耶爾忽然聽見了呻吟聲,回過神來,這才見到艾德拉掙扎地睜開眼,麥耶爾趕緊靠了過去。
「……你還好嗎?」
艾德拉轉頭看了看四周,最後回望著麥耶爾:「……爛透了。」
「呃……抱歉。」
「你的確是該說抱歉。傻不隆咚地被人派去遠征,給我添了個天大的麻煩。好不容易找到了隱密的路線逃離,結果因為你的不小心,不但引來大批的敵人,害得我們得跳崖逃生。」
艾德拉每說一句,麥耶爾的頭就垂得更低,彷彿快縮進身子裡一樣。
「……不過你的運氣和毅力倒是不錯,竟然能獨力拖著我們兩個上岸……我本來還以為我們應該會分散好一陣子。」
「咦?」
麥耶爾疑惑地看著艾德拉。此時艾德拉彷彿是把最後一絲力氣用完似的,語氣漸漸虛弱。
「估計……敵人……還要好一陣子……才會、找到這附近……要趁現在……離開……這裡……」
沒多久,艾德拉便再次昏了過去。
他的身體不像麥耶爾一樣經過鍛鍊,再加上耗盡魔力,恐怕要昏睡好一陣子。
麥耶爾謹記艾德拉的叮嚀,勉強將兩人拖入河岸的樹林中,然後以草木碎塊藏起血跡。他們在樹林中藏身了兩、三天。樹林中的資源、食物還算豐富,麥耶爾也找到了簡單的藥草,稍微處理各自的傷勢。
麥耶爾試著找尋糧食的時候,意外發現了一處村莊。
麥耶爾隱藏身分,聲稱三人在旅行的途中出了意外,希望村莊的人們能夠幫忙。村人見麥耶爾傷勢嚴重,不疑有他,便和麥耶爾一起將昏迷不醒的兩人搬回村莊治療,還為他們找了間空農舍,讓他們得以養傷。
艾德拉昏睡了十多天才恢復體力。傷勢最重的維斯,更在床上躺了近兩個月,才能下床行動。
他的背上,也留下了無法抹滅的疤痕。
★ ★ ★
麥耶爾猛地爬起身,用力拍了拍臉頰。
他從兒時開始,就一心想為了國家、為了兄長而戰。但是自從那一戰之後,他才真正認知到,自己有多麼天真。
當旗下的士兵對自己揮刀相向的那一刻,他們就不再是部下,而是敵人。他從那一刻開始,就已經置身於這場戰役之中,無法回頭。
他除去王族的身分之後,只是一名戰士,只能盡力斬殺眼前的敵人。
麥耶爾舉起手上的細劍,陽光照耀在劍上,銳利的光芒,刺得麥耶爾瞇起雙眼。
這把劍已經染上鮮血,而他該為誰舉劍?
他的心中,早已有了效忠的對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