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上)
越靠近亞福爾,越能發現這座城鎮的荒涼。
石造圍牆成方型包圍整座城,目測約有兩公尺高,然而做為防禦作用的圍牆已經殘破不堪,不是破損嚴重,就是倒塌傾斜,外觀看起來就相當荒廢。門前不見任何一名守衛,大門似乎損害得相當嚴重,向外敞開的木造門上有許多刀痕,以及被撞擊留下的痕跡,右邊的木門尤其老舊。
以麥耶爾為首的軍隊向前進,約一天半的時間抵達目的地「亞福爾」,此刻的他卻提不出一點精神。
並非是戰爭緣故,而是麥耶爾擔心維斯與艾德拉的攻堅戰。直覺告訴他艾德拉不該這麼做,即使有萬全應變,也不該是現在,復國軍才剛起步,馬上要做這種奇襲計畫很不利;另一方面,麥耶爾也明白艾德拉的理由,時間拖得越長,等到教皇掌握他們的行蹤,要出奇招致勝就不可能了。艾德拉的考慮,他並沒有全盤否認。
只是內心仍有個聲音不斷警告著「危險」、「危險」,讓麥耶爾無法去忽略,但是這是警告計劃會失敗,還是兩人會身陷險境,他無法判斷。
光憑直覺就否決所有計劃未免太孩子氣。麥耶爾很清楚這點,才在萬般掙扎下,選擇相信艾德拉的計劃。
然而一旦做出決定,反倒會質疑起自己是否做了對的選擇。
「麥耶爾殿下。」
聽見呼喊自己的聲音,麥耶爾從思考中回神,目光轉向騎馬並行於身側的莉娜。
閃閃發光的金色眼眸,與高掛在上空的太陽同樣溫暖。
無法直視這樣的神情太久,他轉頭看向前方,發現離城鎮的距離又拉近一點。
「您還在擔心維斯殿下的事情嗎?
「嗯,可能也只是我想太多……總覺得會發生不好的事。」
「戰爭總會有人傷亡的,況且地點是國軍的重鎮,想必戰況一定很激烈。」
麥耶爾搖了搖頭。不清楚自己是在否定莉娜的話,還是內心的聲音。
「這點我知道,我相信王兄和艾德拉也知道,才會做出這個決定。只是我覺得艾德拉衝得太快,一開始就把目標設定在菲斯坦堡,我很擔心其他人是不是能和受訓過的士兵相較。」
「原來如此……」
「我也不確定自己在擔心什麼,但是我一直有種感覺,另一邊的計劃會出事。」
「既然如此,讓我們先把目標放在眼前的戰爭上吧。與其擔心不明白的事物,不如先抓住看得到的東西。」
「抓住看得到的東西……嗎?」
「對我來說,這樣東西是眼前的任務。完成利弗大人交付的任務,然後與您一起作戰,這是我現在最重要的東西。」
「……莉娜很堅強呢。」
「在我看來您也一樣。」
這番話讓麥耶爾感到吃驚,不住回頭看向莉娜,正好對上對方的笑容。
「那天您對我們伸出援手時,我看到的是信念堅強,且充滿正義之心的青年。您依然沒有變。」
一時之間麥耶爾不知道該做何回應。
麥耶爾一直認為自己的力量不夠,不論是做為輔佐維斯的武將,或是一名王子都是。一年前的逃亡維斯和艾德拉身受重傷,只有自己的傷勢沒有大礙,他對此自責已久,至今仍無法放下那時的罪惡感。
如果不是因為他,維斯和艾德拉就能順利從叛國軍手中逃走,國家也不會有今天這種結果。麥耶爾無法不這麼想。彷彿有個拿著針的小人住在自己體內,在他毫不知情時用力刺傷自己,流出的不是血,而是黑色的悔恨之心。
他的失敗差點造成兩人死亡,即使想要補償,也不知道該從何做起,更不知道自己能站在什麼立場,去反駁艾德拉設計的作戰。
跟兩人比起來,自己能幫上的忙實在太少。
心中唯一擁有的,也是至今從未改變的東西,就是想要幫助維斯這個念頭。只有這個想法自幼跟著他成長,現在仍沒有任何動搖。
『但是……』
麥耶爾伸手揪緊胸口。除了跳動的心臟外,還有一股疼痛伴隨著心跳。
既然這個想法沒有改變,為什麼會感到如此痛苦?
「已經接近城門了。」
身後的士兵出聲,麥耶爾抬頭的同時城鎮內的光景收入眼底,讓他不禁皺起眉頭。
城內的建築比圍牆更加破爛,放眼望去的房屋都是木造的平房,但房屋的屋頂都塌陷毀壞,也看不出有人居住的樣子。泥土黃的道路上都是破碎物品及衣物,部分房屋甚至有火燒過的痕跡,馬車及茅草房也是燒得只剩黑炭,景色慘不忍睹。
雖然早就聞聽現在的百姓生活辛苦,實際看到後,才體會到他們躲藏在諾林的一年生活,算是非常豐裕了。
亞福爾現在的情況,麥耶爾已經從艾德拉那邊得到所需的全部消息。多數居民平時是到艾森山脈的礦坑工作,傍晚回城鎮,因此白天留在城鎮內的多是老弱婦孺,前往領主居住的地方前要先確保居民安全,避免遭受戰爭波及。麥耶爾與莉娜的任務就是在援軍到達前,將領主繩之以法。
麥耶爾把軍隊分成兩隊進行,用三分之一的人力營救居民,剩下的三分之二的士兵則前往領主家。
在一片趨近廢墟的景象中,占地遼闊的豪宅相當醒目,外圍有一道約三公尺高的圍牆,門口兩側守著五名衛兵。一見到麥耶爾率領的軍勢,其中一人跑進圍牆內,約五分鐘後,門前便聚集了超過三十人。而後方的房屋附近,還有一層層士兵防衛。
與站在隊伍最前方,看似將領的人物面對面,麥耶爾微微瞇起眼。
「麥耶爾殿下,等您的指示。」
聞及莉娜的話語,麥耶爾左手握緊馬匹的韁繩,右手放在腰間的劍柄上,深呼吸一口氣拔出劍,高舉指向天。
「我以弗烈德王子之名起兵,劍之光凡恩大人將照耀祝福光芒於我等身上。」
將劍尖指向做出應戰準備的衛兵,右腳踢向馬腹,馬兒舉起前肢發出嘶吼。
「行動!」
破碎(下)
對手雖然是領地的私人軍隊,程度卻足以和受過訓練的初階士兵相比。
並非是指個人實力,而是整體的配合度,他們很清楚何時該守護隊友,何時該揮刀進攻;將領的實力更是在這之上,下令精準、時機掌握得當,讓軍隊既難以前進,防守又耗盡時間。
交戰的思緒一隅中,麥耶爾想起艾德拉告訴過他的資訊──亞福爾幾百年來大小動亂不平,領主視錢如命、好酒色,更草菅人命,只要誰不服從命令,隔天馬上送出處刑書。居民飽受痛苦,起兵奮鬥多次卻沒有真正成功過,這些私人士兵,想必就是在這些動亂中累積經驗,才能在戰場上有這番表現。
既然如此就更不能和敵軍消耗時間,拿下將領,是結束戰鬥最有效的途徑。
麥耶爾躍下馬背,在交戰的眾多身影中,尋找戰爭開始前曾經面對面過的男人。隊伍裡有幾個人查覺麥耶爾的意圖,紛紛在戰場上掩護他行動,經過幾分鐘,總算在敵軍陣營中找到對方的身影。
下一秒,一道銀光闖進右斜方視野,身體憑著訓練本能握緊劍,反手往上斬擋下一次奇襲。對方順著被彈開的力道往後退,站穩腳步衝著他的心臟刺出劍,手勢馬上變換擊開對方的武器,由下往上刺進頭盔與護甲間的縫隙,劍尖很快地切開喉頭,在血噴濺到自己身上前回到我方陣營。
與這名士兵交戰的時間,甚至沒有半分鐘。
這次麥耶爾集中約十五人做攻擊部隊,以自己為首,確認目標位置,在敵軍中切出一條路,順勢帶起我方軍隊士氣。呼喊聲四起,伴隨遠處弓箭手射出的箭矢落在敵人身上,有些噴灑的血液甚至來不及閃開,讓麥耶爾臉上多了不屬於自己的血液。
隔著幾個人的距離,麥耶爾已經能清楚看見對方的容貌,而男人也看著他,眨眼過後兩人陷入對峙。麥耶爾用盡自己全力站穩身子,與男人揮出的劍交叉碰撞。
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男人的劍在退回後立刻往下劈,他翻身險些閃過攻擊,握住劍箭步衝上前,閃過男人另一記橫劈砍進對方左手臂內,兩人之間才多了那麼點呼吸的時間。
戰前那份不安的心情沒有影響麥耶爾在場上的表現,內心卻感到空虛無比。以往揮舞劍術時,他總是很清楚自己的目標是什麼,是為了什麼而戰,那份存在於心中的理念現在卻無法作為他的支柱,每一次揮刀,都在敲響自己空無一物的內心,產生回音。
所以他感到憤怒。
「為什麼要為了那種人拼命!多少人因此而死,你不知道嗎?」
喊著不知是給對方,還是給自己聽的話語,麥耶爾咬緊牙根奮力揮出一劍,只能以右手防禦的男人被逼退一步,表情扭曲難堪。
「與其在這裡為他賣命,為什麼不做更好的事?那個人,不值得你們這麼做!」
男人勉強用左手握住劍柄,兩人的劍身再次碰撞,明明傷到了筋骨才對,男人的力道卻沒有減弱。
麥耶爾幾乎感覺自己被撞開,眼前的人同時喊出聲音。
「我怎麼會不知道,但是我們又有什麼辦法!」
腳步尚未站穩,伴隨悲憤吼叫的攻擊接二連三襲來。
第一次他沒能順利躲開,右手臂不深不淺被砍了一刀。麥耶爾以劍為輔閃躲,除了士兵們的聲音,還有男人的話語在耳邊迴響。
「領主對我們來說就等於是王者,不服從只有死路一條,即使知道又能怎麼樣?」
鏗。空虛的回音又在內心出現。
「我會永遠記得那些被我親手處死的無辜人民,我們都會,但是他呢?他為此享受!」
鏗。鏗。聲音越來越響。
「王子你能改變什麼?我們已經在受苦,有沒有國王都一樣,冠冕堂皇的話誰都說得出來,我們聽的太多了。」
咚。聲音嘩然停止。
劍身相撞,發出交戰以來最大的聲音。
麥耶爾用身體重量把男人推倒在地,劍尖隨即抵在對方喉前。男人停下動作,用著不甘示弱的氣勢,回望麥耶爾因激動泛起漣漪的澈藍雙眸。
「對,我們不能改變制度,我們不能改變領主的心,我們也不能讓所有壞人從世界上消失。可是,即使如此──」
「……」
「父王和王兄一直為了人民努力,每天都是!就算遭到元老院背叛,王兄依然只想著幫助國家!為了國家、為了人民、為了和平,王兄幾乎把自己獻出去了!」
維斯的努力大家都知道,麥耶爾甚至敢驕傲地說,他比誰都要了解維斯的付出。
即使身受重傷也堅持每天做復健、舉劍,做體能訓練,維斯的訓練時間是他的兩倍。原本連下床都不行的重傷,短短三個月內就能正常活動,更在半年後,把自己的實力逼上一層。做到這種程度,維斯只為拿回被十貴族與教皇玩弄的國家,想替國家帶來安定。
他很驕傲擁有這樣的哥哥,也發誓要為維斯保護國家,至今仍是如此。
──然而自己能做到的,簡直微乎其微。
「比起什麼都不做後悔,努力過後再放棄也不遲啊!」
男人露出扭曲的笑容,一隻箭矢從麥耶爾身後射出,結束男人嘲諷般的表情。
軍勢原本就是靠將領維持,男人死後,要對付剩下的士兵就輕而易舉。
花費約兩小時,他們便處理完所有逃竄的士兵,只剩一地的屍體沒有掩埋。麥耶爾從一位士兵屍體上扯開衣物,一面用布擦拭劍身,一面注視那棟偌大的豪宅,在內心盤算該帶多少人進到屋內,才能達到最好的作戰效果。
沉吟中,一聲「殿下」的細聲呼喊拉回麥耶爾的注意力,往身後望去,莉娜帶著擔憂的表情躍入視野,而他知道對方為什麼會露出這個表情。
「聽戰士們說,您在戰鬥結束就一直很消沉,請問是不是身體有哪裡不適?」
麥耶爾搖了搖頭,收起劍垂下目光,望著變成暗黑色的地面。
「我能過問為什麼嗎?」
「先讓大家休息一下,晚點還要集合隊伍進到房子裡作戰。」
「麥耶爾殿下……」
「莉娜也是,先去休息吧。」
原本麥耶爾想抬頭給對方一個笑容,發現自己連嘴角都動不了後,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快步離開現場。
『太糟糕了……』
不論是自己的想法,還是自己的作為都一樣。
那份想要扶持維斯,替兄長保護國家的想法確實沒有改變,但是麥耶爾認知到,即便心中懷抱著這份理念,若沒有力量實現,只會讓理想成為重擔。就如男人所說的,就算明白現實,沒有能力改變現況又能如何?
他一直很努力。自一年前開始他每天鍛鍊自己,為了不讓事情再次發生,麥耶爾一直努力提升自己的能力,對此從未感到懷疑,直到戰爭開始。
跟這些生活於痛苦中的人民相比,自己的想法多麼天真,還是和住在王宮時一樣,即使遭人設計,自己仍是如此。
維斯和艾德拉為了國家和十貴族努力奮鬥,這段期間自己卻不曾有過想要了解的念頭,一味的提升實力,到頭來還是空談一場。
明白自己的無力,與屈服於現實是不同的。
──那麼、當兩者同時來臨時該怎麼辦?
沒有人告訴他答案,他也找不到答案。
來到眼前的現實逼他張開眼,即使失去心神,身體似乎還是能靠著本能作戰。
太陽西下時,麥耶爾帶領軍隊包圍豪宅週遭的城牆,率領共四十人衝破大門,將領主及其他私人士兵押入地窖,當天完成了任務。
他們在亞福爾多待兩天協助村民重建家園,治療受傷人員。期間莉娜帶來消息,負責這一區的駐地貴族早已不管亞福爾這個動亂城鎮,確認沒有其他軍隊往亞福爾前進後,他們在第四天離開城鎮。儘管外觀看來仍然荒涼,居民目送軍隊離開的感謝之情,替這個城鎮增加了一絲溫暖。
不過對麥耶爾來說,這份溫柔來得實在太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