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異
返程的路途同樣安靜,氣氛卻與出發時完全不同。
彷彿肉眼能看到空氣中細小的冰冷塵埃,每一次呼吸,鼻腔深處都會感覺到一股明顯的痛處,然而比起身體上的疼痛,維斯更苦於習慣這股伴隨著呼吸的不適感。好幾次想開口打破這陣冷冽的氛圍,開口吐出的卻只是一聲嘆息。
不過艾德拉的制式報告,他並沒有因此漏聽。
那個大型魔法犧牲了發動魔法陣的十名魔法師,堡壘內的數十名士兵也全數死亡,若不是艾德拉及時發現,他們也會是眾多屍體中的一員。
若坎寧有能力召集到如此數量的魔法師,他也能在短時間內派兵護送魔法師到菲斯坦堡,即使占據此地,在兵卒及戰力不足的前提下,他們不過是被包圍在山頂的羔羊罷了。
魔法師的人數稀少,有能力的人在海利希凱特中更是少見,一個小型魔法就能對抗十人,中型的範圍更可與三十名士兵抗衡,只要對魔法有稍微了解的人,都該知道要珍惜這得來不易的天賦。艾德拉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坎寧甚至不惜犧牲魔法師出面阻止他們,而這些被收買的魔法師也願意犧牲性命。
維斯對魔法的了解不多,但是他的身邊有艾德拉,所以他很清楚魔法師擁有多麼強大的能力,在沒有充足準備的情況下正面衝突根本毫無勝算。
在這裡無端浪費人力的話,後面的戰役只會更吃緊。
他們從菲斯坦堡緊急撤退,途中分派一支十人小隊偵查有無追兵,負責確保軍隊的退路及行軍路線,同時與軍隊一起趕路回巴薩。出發時的三輛馬車只剩一輛,現在上頭載滿了嚴重傷患,由草藥師及僧侶照料。原本維斯也應該在馬車上面,但是他堅持要由自己帶隊,接受僧侶數次治療後才有辦法正常行走。
照理來說,體力幾乎消耗殆盡的艾德拉也應該在馬車上休息,他卻說什麼也不肯待在上面,理由自然也只有本人知道。不過認識對方超過十年的維斯,十之八九能夠猜到為什麼。
作戰失敗對艾德拉的打擊很大,對方肯定不想讓其他人看到他現在的樣子。
等待對方的制式報告結束,沉默許久,維斯皺起眉頭開口。
「艾德拉,你在戰場上有聽到那個將軍說的話嗎?」
「什麼意思?」
「我和他對上的時候,他跟我說了關於坎寧的事情。」
為了接下來說出的話,維斯直視前方做了一次深呼吸。
「他說坎寧打算掀起戰爭,我們起兵正好讓他的計劃提前。」
男人的話仍清楚停留在腦海中。
即使身在那一片混戰的正中央,刀鋒碰撞時傳來的話語比任何聲音都要響亮,雖然維斯沒有把這份動搖表現出來,遲遲無法攻破男人的防守,他不可否認男人的話是原因之一。
教皇的目的是引發全國性的大型戰爭,元老院在這場計畫中不過是十個棋子,復國軍起兵的消息非但沒讓教皇慌張,甚至準備抓緊這個機會開戰。海利希凱特將會陷入建國以來最大的爭鬥中,不論王室最後是否有存活,那隻即將新增歷史的筆,已經寫下一半的改變。
剩下的最後一筆不是消滅王室,而是改變體制。
「……那個混帳。」
艾德拉的聲音聽來氣憤,不過看向對方時,艾德拉仍是那張看不出情緒的表情。
「你之前的猜測搞不好沒錯,如果他不惜做到這種程度,理由也很清楚了。」
「沒錯。發起戰爭、毀掉經濟制度,這些對他根本沒好處,要說獨攬權力的話他早就已經做到了。」
「一開始我們就猜錯方向,他想要的不是權力,而是更大的東西。」
維斯沉重地點了點頭。
若是因為憎恨王室、憎恨國家而想破壞一切,一開始他們的揣測確實能成立,但是坎寧現在仍然躲在幕後,利用元老院的權力控制現況,由此可知他不想被人民發現這件事,也不想成為被怨恨的對象。若非如此,坎寧大可在暗殺計畫後站出來獨攬大權。
他沒有這麼做必定有其他理由,與雷爾頓商會交談後他一直在思考各種可能性,截至目前的資訊判斷,他心中已經有幾個猜測出現,經過這次的作戰,他相信艾德拉也發現了其中的疑點。
戰爭發起有許多原因,坎寧的所作所為正好導向戰爭其中一個目的,同時也是維斯最擔心的結果。
***
一面躲避追兵一面趕路,四天後他們回到了軍隊駐點。
先請士兵到巴薩傳口信給麥耶爾與莉娜,把士兵及傷患安頓好後,兩人急忙趕往雷爾頓本館。在仕女帶領下他們被領到會客室,麥耶爾和莉娜已經在裡面等待他們。
坐在靠窗沙發上的麥耶爾看了他們一眼便低下頭,無精打采的模樣和以往不同,似乎受過某種嚴重打擊。沒來得及詢問對方發生什麼事,艾德拉已經把話題帶向作戰討論。
不外乎先是詢問亞福爾的作戰成果,和菲斯坦堡的攻堅戰不同,麥耶爾帶領軍隊確實完成任務,並早一步他們返回巴薩。亞福爾方面現在還沒傳出有追兵,或是傭兵到此地,完全復興雖然得花上一段時間,至少居民的生活恢復了平靜。
說明菲斯坦攻堅戰的戰況時,麥耶爾與莉娜兩人不約而同露出訝異的眼神,卻只有麥耶爾的模樣看來異常痛苦。至此維斯看不下去,終究打斷了討論。
「麥伊,在作戰中有發生其他事情嗎?」
兩人的視線一瞬間對上,但是麥耶爾馬上別開臉錯開視線。
沉默剛蔓延開來,艾德拉的斥責馬上劃開僵硬的空氣。
「維斯,你給我有點節制。你要寵麥耶爾我沒有意見,但是現在是什麼場合你不能判斷嗎?」
「難不成你要我明知有問題放著不管?你不可能沒發現,也不能要求我坐視不管。」
「如果這點程度的問題他都不能自己解決,加入軍隊對他來說就太勉強了。」
「你這個人……」
「艾德拉沒說錯,是哥哥你太寵我了。」
麥耶爾的音量並沒有特別大聲,只是這短短一句話,凝聚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
這句話維斯已經聽過不下百次,兩人打鬧時對方不時會向自己這麼抗議,如此凝重的口吻卻是第一次聽見。這不是在開玩笑,也絕非口頭上的反對,他明白麥耶爾現在是打從心裡說出這句話,但是怎麼樣也不敢相信。
低著頭的青年緊握雙手,瀏海蓋過了本人的表情,卻沒能掩飾麥耶爾散發出的沉重。
「哥哥也很清楚不是嗎?憑現在的我根本沒辦法幫上忙,說穿了我和其他士兵沒有什麼不同。」
「沒這回事,我知道你一直很努力,亞福爾的壓制戰不是也很順利結束嗎,你是有實力的。」
「……所以才說,哥哥你太寵我了。」
青年抬起頭看向他,眼神中滿是懊悔。
「你是把我當成『士兵』還是『王子』?」
天藍色雙眼中的陰霾讓維斯感到心痛,麥耶爾會產生這些疑念,他很清楚是自己一手造成的──然而即使內心明白該說什麼,只有這件事他沒辦法在麥耶爾面前說出口。
沉默代表肯定。維斯當然明白這件事,這種情況下他非得說點什麼。
「既然你有自覺,那我們也不用在藏了。現在的你雖然有實力,跟將軍比起來連邊都沾不上。」
「艾德拉!」
「我只是說出他想知道的事實。就我來看,你也需要面對現實。」
艾德拉毫不在乎維斯的瞪視,細長的眼眸銳利如刀鋒,在維斯與麥耶爾身上來回移動。
「我不管你們兄弟之間有什麼問題,現在我們面對的是戰爭,你繼續這樣包庇麥耶爾只會害了他,也會拖累我們。如果你不想改變,這場戰爭我們沒有勝算。」
我還有事情要處理,沒時間陪你們吵架。丟下這句話,艾德拉逕自離開了會客室。
麥耶爾緊接在艾德拉之後起身走向門口,一急之下維斯喊道「等一下」抓住對方的手臂,卻馬上被麥耶爾甩開。
「已經夠了,哥哥。」青年的口吻很是疲勞。
「我想離開軍隊一陣子,對不起。」
注視青年離開的背影,門「砰」一聲關上的同時,維斯內心也傳來一聲響亮的破碎聲音。
呆站在原地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身後傳來「殿下」的呼喊,維斯好不容易才從錯愕中回神。只顧著和麥耶爾及艾德拉兩人說話,讓他都忘了還有另一個人在場。
回頭望向莉娜依然親切的笑容,維斯苦笑嘆了口氣。
「抱歉,讓你看到了不愉快的畫面。」
對方搖頭晃動紅色的長髮馬尾,細聲回答:「殿下不需要向我道歉。」
「我底下有一個弟弟及一個妹妹,很了解殿下想保護家人的心情。不過利弗大人並沒有說錯,守護及溺愛之間還是不同的。」
「這點我當然明白,艾德拉為了這件事不知道罵了我多少次。」
維斯踏著沉重的步伐在沙發上落坐,皺緊眉頭重重嘆了口氣。
不需要他人提點,維斯也很清楚自己對麥耶爾寵愛並不正常。這樣的關係不可能永遠維持下去,麥耶爾會有長大的一天,等那個時候到來,不論自己願不願意都得放手。而正是明白有這一天,維斯才會無止盡的庇護對方。
沉重的自責感讓他感到窒息,與前幾日趕路回巴薩時相同,越是呼吸就越感到痛苦。
「若殿下想找人談談的話,我現在正好有時間。」
不知是什麼時後準備好的,莉娜兩手各拿著一個茶杯,把其中一杯遞向自己。維斯馬上接下,但只是拿在手中而沒有飲用的打算。
女子在他對面的沙發坐下,沒有催促他給予答案,也沒有多說其他話題--這份深入觀察後做出的反應,是讓維斯決定放下的關鍵。
不在外人面前表現軟弱的一面早已是他的本性,要說這是逞強也無妨,但不論怎麼做都已經無法改變這根深蒂固的性格,自幼起接受的所有教育,都告訴他必須擁有能承擔一切的堅韌。即便是最親密的麥耶爾,維斯也極少在對方面前說出示弱的話語。
問他這樣是否會感到痛苦,維斯的答案是否定的,正因為有這份連自己都不允許自身放棄的堅持,他才能一步步走到現在。
然而正如艾德拉所言,自己仍有必須改變的地方。
「……麥伊他……是我唯一的親人。」
沉默的氣氛並不沉重,從杯中散發出的花茶香緩和了空氣。維斯看著茶杯中的倒影,明白了現在的自己露出多麼不堪的表情。
那不是自責,而是恐懼。
「不,應該說他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人……宮中的生活繁重,對一位十多歲的孩子來說根本吃不消,有好幾次我都想著放棄算了。那根本不是人的生活。」
自懂事以後,維斯每天都在不同的課程中奔走,社交禮儀、歷史文學、戰爭策略、政治文化、劍術訓練……一天二十四小時,他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都在教室內渡過,連喘口氣休息的空閒也不被允許。哭鬧拒絕上課只會換來他人的責罵,整日被關在宮內的維斯,自然也沒有能訴苦聊天的對象。
枯燥無味的生活限制了他的自由,漸漸地他不再與人交談,並學習隱藏自己,把內心與世界徹底隔絕。
除了自己以外不能信任他人。沒有人告訴他這個道理,而是環境讓他明白了這件事。宮裡充斥著渴望權力的人們,大家彼此較量,輸的人將被當作踏板捨棄,贏得力量的人則繼續追求更大的權力。
維斯本身也被人當作踏板,好幾次差點因為被下毒失去性命。
付出信任的結果只有被無情踐踏,最後他封閉自己,過著與人偶無異的生活。
把維斯從空虛生活中解救出來的人正是麥耶爾。
比自己年幼七歲的弟弟,重新教會了他什麼叫做「溫柔」。
「我在很險惡的環境成長,如果不是麥伊,我可能就是十貴族的一員了。不管別人怎麼說,我絕對不會放棄他。」
「您擔心麥耶爾殿下長大後會離開嗎?」
「是啊,怎麼可能不擔心。很諷刺吧,我明知這麼做只會害了他,卻怎麼樣也放不下。」
「一點也不會,如果您不把麥耶爾殿下視為家人,又怎麼會替他擔心呢。」
女子金黃色的眼眸猶如太陽溫暖,與麥耶爾擁有的開朗相同,都是自己所沒有的東西。
「即使放不下也沒關係……不、正因為是家人才不能放下,您只是需要找到適合彼此的相處方式。」
「也就是說,從你的角度來看現在這樣並不適合我們嗎?」
「是的。不過這只是我的觀察,最好的方法當然是找麥耶爾殿下好好談談。」
而且……莉娜神情愉快地瞇起雙眼,露出淡淡地微笑。
「家人是不論相隔多遠、個性多麼不同都不會分開的存在,而我相信麥耶爾殿下也和您一樣。」
維斯閉上眼點了點頭回答:「謝謝你。」
即使莉娜這番話是出於安慰,維斯也感謝對方能當自己的聽眾。雖然只有一點點,透過話語把內心的不安表現出來後,對於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該用什麼方式與麥耶爾相處,心中已有答案漸漸浮現出來。
看出維斯需要獨處的莉娜說聲「那我先失陪了」離開會客室,再次回到寧靜的空間裡只有窗外傳來的熱鬧聲響,在維斯耳邊迴盪的,則是發生在這間房間裡的談話。
「果然、很痛呢。」
明明正值溫暖的春天時節,吸入體內的空氣仍只有疼痛存在。
《第三章完》